一本闲书,或是一份手本,便足以慰藉我平凡的一日。我,嘉茂渊子,便是这样一位容易打发的闲人。
尽管在旁人的眼里,我显得非常的怪:尽管我的年龄与身份是普通的高中女生,但我对于普通女生所爱好的化妆、饮食、恋爱等等话题,却并没有太大的热情。反倒是三种本不该属于我这个身份的东西占据了我生活的主流。其一是嘉茂家家传的占卜星象之学,以及由此延伸的书法、古文字、三教九流的杂学知识,这些我记得不少,也不时会在日常生活中运用;二是一个战国时代背景的武将卡牌收集游戏,源于我对历史元素的热爱,这个在同类游戏中质量上乘的佼佼者便成了我在闲暇时最大的娱乐活动。
至于第三点,我本不觉得我拥有这种能力。不过在其他人的强烈要求下,我不得不将它列了进来。那便是我揣测事物的能力。
我的周围——以宇野奈惠和明石雅为首的人际圈更愿意把这种能力叫做“推理”。而且我的身边,也一再上演着我的这种能力影响了事件结果的戏码。从结果上看,有些事虽然让当事人得到了解脱,但更多的却是给当事人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我总结着过往的经验得出了一个结论:我使用这种能力,往往让事件朝着更符合我的信条的角度去发展,而且会给当事人刻下深刻的烙印。
那么,使用这种能力,究竟是否有正当性可言呢?在没有闲书与手本的现在,我正坐在学生会的会长席上思考着。
现在的时间背景是某个第三学期的午休,我的一般身份是霞浦高中高二在读学生,特殊身份是这所学校刚上任的第四十七任学生会长。现在正是一个需要我值班,但并没有要务需要处理的午休。于是,我便以这些天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作为打发时间的工具。
“渊子,渊子——”学生会室的门没来由地被推开。从这种显得不甚礼貌的进屋方式和不以姓氏职衔称呼推断,来人应该是我的友人,宇野奈惠。而几年来的交情,让我从声音中更加确信了我的猜测。
宇野奈惠最大的性格特点便是自来熟。得益于她的这个性格,我才逐步从国中时的闭门造车走向了现在“至少有几个友人”的局面。她是我相交最久,底细知道得最深的人,而我对她进一步的总结,概括起来也只有两条:好奇无与伦比,思维有待提高。从这些总结可以看出,她便是这样一位心肠好,话题多,但也有些麻烦大的普通女生。
“奈惠啊。虽然你这样喊我倒是无妨,但学生会里若是坐着什么其他人,你这样或许会给人留下不礼貌的印象吧。”由于确信,我并没有抬起头来。只是重复着我已经无数次重复过,但她依然当做过耳东风的说教。
直到她走近我身前,将一张报纸拍在我的桌上,我这才抬起头来。她的神色似乎是对某个问题很有把握,而找我只是做个确认。或许,她参与了和谁的什么赌赛,而我则是赌赛问题的答案权威吧。
“渊子,你瞒着我们做出了好大的事啊。”
“瞒着你们?我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你宇野奈惠不是如数家珍吗?”
“我又不是24小时跟着你,你瞒着我们做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抱歉,我还真不清楚。”
“那你看看这个。”奈惠拍打着桌上的报纸,新闻纸发出了它特有的脆裂响动。我粗看这张报纸,并非是《霞浦日报》、《今日》等霞浦市内的流行报纸,等到她的动作停止,我看向她的指尖,只见那里印着一条篇幅不小的新闻:
“全日本书道大赛于东京落下帷幕,各组别冠军均已揭晓。”
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依然未加捅破,继续着刚才的语调,对着眼前的奈惠说:“这个新闻又怎么了吗?”
“你就别装蒜了,详细报道里都写着呢。”奈惠的指尖又划出了一行详细报道的文字。我看了看,似乎内容是这样的:
“女子在校生组冠军由贺茂由香里(茨城县,17)获得。”
看来奈惠似乎是先入为主地构建了一个联想吧。我继续问道:“这个报道,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这贺茂由香里不是你嘉茂渊子吗?”
“茨城县,17岁的女生,就一定得是我嘉茂渊子吗?我倒是觉得她完全有可能是你宇野奈惠啊。”
“书道啊,这可是书道大赛。”奈惠强调着比赛的性质。“至少,现年十七,书道造诣有全国水准的女生,我在茨城县只知道你这一个。”
“但茨城县可有千千万万你不知道的十七岁女生。也完全有可能出现水准在我之上的女生,而你并不认识。”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在狡辩,世界上还真有你这样得了奖还刻意藏着掖着的人啊。”奈惠无奈地搬了把椅子,坐在了我的对面。“今天我还就跟你较这个真,直到你承认那就是你自己为止。”
“我倒要洗耳恭听,我也想知道一个只会向我问问题的人要怎样把我驳倒。”
“既然你说了我水平不及你,那你得让我请几个帮手。”
“随你。估计你请得动的人也就明石同学吧。”
明石同学,也就是明石雅,是我在高中结识的一位友人。她的家是霞浦市内的志贺神社。给人的印象上,虽然由我来说并不合适,但她的思维能力在常人之中的确也算鹤立鸡群,并且,她也有对事物的探究心理。换言之,她一个人的脑海中,便上演着我与奈惠的问答模式。她或许也是在独自进行着的这个模式中,得到了思维能力的历练。
“我早就和明石同学检查过这张报纸了。”奈惠掏出了一个笔记本。“要不是明石同学给我列了一个证据表,我还真没有挑战你的底气。”
“那,把笔记本给我看看呗?”
“才不给。渊子看了肯定就有狡辩的方法。我得一条条来说。”
“就算你一条条说,我的回答你依然是当成狡辩。”
“反正你就是在狡辩嘛。”
“你还是说说你找到的证据吧。”
“那行。你先看这里。”奈惠指向了“贺茂由香里”这个名字。“明石同学查阅过,贺茂这个阴阳家系,在霞浦也就数你嘉茂最有名。而且贺茂、嘉茂,读起来也都一样。所以我相信,这个由香里就是你渊子的化名。”
“那么一个田中先生得了奖,全日本要上演多少个身边的田中先生被质疑为冠军的故事呢?就算贺茂的分家并不多,但出鸭、土御门、清水、石桥这些贺茂分家,可能性不比我这个嘉茂渊子低吧。”
“就算你狡辩过姓氏,还有名字做证据呢。”奈惠又拿出笔记,看了看上面的提要,继续发问。“由香里也是和你渊子颇有联系的名字才对吧。”
“由香里这名字太常见了吧。”我反对道。“尽管汉字写法不一样,但我敢向你保证,名字念ゆかり的女生,光霞浦就不少于一百人。倒是我这个渊子的名字,同音的人不太多呢。”
“就是同音的把戏,你不用故意引导我的话头。”
“渊子和由香里没有一个音相同,怎么同音?”
“渊子,你姓名的渊,汉音念什么?”
“えん。”
“那么,有没有能训ゆかり,念えん的汉字?”
“汉字有六七万,我哪能全都知道。”
“不要装了。”奈惠继续戳穿着我的托词。“你说有两万个生僻字不认识我都能信你,但‘缘’这个字,你不可能不知道的吧。”
“这个倒是的确知道。”
“这不就证明了渊子和由香里是同音的吗?”
“‘缘’还可以训作えにし或者よすが吧。也不能确定就是ゆかり啊。”
“总之能确信,你嘉茂渊子和这贺茂由香里的名字,是脱不开干系的。”
我是个喜欢玄机内蕴的人,所以在取笔名的时候,的确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取了由香里这个名字。没想到,却在今天成了露给奈惠的一条狐狸尾巴。不过这条尾巴毕竟不是决定因素,我依然有说辞把这个证据抹掉。
“奈惠觉得,因为姓名的分别相似,所以贺茂由香里是我嘉茂渊子的化名是吗?”
“自然。”
“那么,一个姓贺茂,名某某,或者姓某某,名由香里的人,以这个名字为化名也是颇有关联且并无不可吧。所以,拿一个得奖者姓名,就算加上县域和年龄,也不能完全断定,那就是我啊。”
“知道你不死心,所以还有其他证据。”奈惠指向了报道旁边附着的一组照片,这些照片是各个组别冠军的作品摄影。奈惠从笔记本里拿出了一张放大的照片。“网上也刊登了这篇报道,这是女子在校生组那张照片的放大版。”
那张照片摊在了我眼前,上面是行书《和汉朗咏集》的几篇。这个字体我自然再熟悉不过,不过行书终究不比草书波磔,特征易明,要仿写起来也并不难。于是我对奈惠开口道:“你是觉得,这张照片上的字迹,和我的字很像?”
“何止很像,就是你渊子写的吧。”
“你奈惠和明石同学又不懂书道,字体里面的勾画间架你们也讲不出门道,凭感觉来说像,可是不能让人信服的。”
“我们不明白,自有明白人啊。”奈惠依然坚持着自信。“要不我们去书道社,那里都是内行人。而且还收藏着你写的五体字帖,当场对质还不怕没证据。”
的确如奈惠所言,若是到了书道社,我的把戏终归要被拆穿。所以我又想了一个托辞,回避了奈惠的这一招:
“我要在这里值班,没法抽身去书道社啊。”
“那么,书道社的新社长,请进来吧。”
门外站着的两个人走了进来,正是两张熟面孔——友人明石雅,以及曾和我打过几次交道的,一年级的中浜尚美。她在明年即将出任书道社的新社长。
“果然和我们预想的一样,嘉茂同学又在抵赖了。”明石同学刚进来,便对中浜同学说着我的坏话。“别看她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实际上也是个爱戏弄人的家伙呢。”
“那个,嘉茂会长。在下……”中浜同学一来是后辈,二来属于我管辖的社团,所以她的话声显得颇不自信。
“没关系,你只要接触久了就知道,渊子就是那种你越厚着脸磨她她越对你好的傲娇。”奈惠也加入了说我坏话的行列。“总之,中浜同学只需要确认一下你的立场就行了:这张照片里的字,是渊子的字迹吧。”
“啊,是这样。但……”中浜同学或许是从奈惠和我的对话中,感觉到我正站在并不愿承认真相的立场上,所以她的语气并非很确定。
“好吧,你们也是够狠毒。”明石同学的脸上显出了一丝得色。似乎这个计划正是出于她的手笔。真正的撒手锏并非是书道社权威中浜同学的确认,就算确认,我依然能用她们都听不懂的理论胡搅蛮缠。命中要害的是中浜同学的到场。我若是再不认账,奈惠和明石同学虽然无所谓,但却会给后辈造成不必要的心理压力。这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去做的。
“没错,我承认贺茂由香里就是我,这些字都是我写的。”
“那么,嘉茂同学,你输了。”
“你们都用人质了,我除了认输还有什么办法。”我无奈地感叹道。“那么,你们问我这个问题,肯定还有后招吧?”
“不愧是渊子,那么,我们的要求,就由中浜同学来转达吧。战胜渊子的最大功臣非她莫属。”
“那么,中浜同学,打算……!”
我突然意识到了整盘棋的错误。
“算了,我把我学习书道的故事告诉大家吧。”中浜同学似乎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就是她要问的问题没错。
书道比赛的受众范围很小,就算是全日本的规模,也不会刊载在综合报纸上。这也是之前我发现的问题所在——这张报纸的版式并不属于霞浦常见的报纸。所以,这是一张专门的报纸,普通人并不太有可能读到,而奈惠拿出这张报纸并找我推究这个问题,她的来源必然是认识我的真身,并且也研习书道的个人或群体。符合条件的,自然便是书道社了。
事件的真相是,中浜同学在专门的文化报纸上看到了我化名夺得书道冠军的报道,虽然从获奖作品上感到了和我有关,但并不能确认。中浜同学有一条人脉通向明石同学:她在班上要好的朋友韭崎铃奈是志贺神社的氏子家。于是,中浜同学被奈惠和明石同学裹挟着演了这么一出戏,这场大戏拆穿了我本打算打发无聊而演给宇野奈惠的小戏。最后,我落得个不得不多费口舌的下场。
“不止是你学书道的故事,那只是中浜同学的要求。”明石同学摇了摇手指。“宇野同学和我想听的,是嘉茂同学在高中之外的许多事情。”
于是,我便开始了对于往事的叙述。故事很长,以至于我不得不用叙事的语调讲述它们。中浜同学的请求是书道,我便打算从这一部分起笔。由于这些故事并非全都发生在高中里,有的甚至还在我国中甚至更早的时段,所以,它们可以说是嘉茂渊子的另一种生活吧。我援笔写下了这些故事的总目——
“纪事·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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